酒葱

仲孟 第九十章

　　方夜并非从小就跟在慕容离身边，从小跟在慕容离身边的，是庚辰。
　　很多年前，在方夜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时，他比现在沉默多了，身边没有一个能说上话的人，偏偏他武功又奇高，别人都怕他，觉得他是个怪人，更加不敢同他说话。
　　他的父母什么都没留给他，除了一栋破旧的房子和一把剑，他甚至都没弄清楚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只是偶尔从教习他武艺的怪老头那里听到只字片言，再后来，老头也死了，方夜也就彻底与外界隔绝了，每天只在院子里没日没夜地练剑，早晨时去山上猎几只野味，他本以为，自己的一生或许就会在这里平淡又孤独地度过。直到，他遇见了萧然。
　　方夜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也许是他度过的无数个孤独日夜里某一天，太阳将落未落时，方夜听见了敲门声，因为太过惊讶，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直到敲门声执着地响了有小半会儿。方夜才停下擦剑的动作，将剑插入腰间，戴上面具，走去开门。
　　门外既不是仇家，也不是什么魑魅魍魉，而是一个长相清俊，看起来还有点呆的少年。
　　两人对视了半刻，方夜将门一合，不认识，继续擦他的剑。门外的萧然，猝不及防被挡在门外，有点懵，他摸了摸鼻子，这位兄台脾气好像不大好啊。
　　门外的敲门声又锲而不舍地响了起来，方夜皱了眉头，重新将门打开，萧然这次学聪明了，方夜一打开门，他就麻溜地站到了门里边，方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却没说什么。
　　萧然朝他拱了拱手，“兄台见谅，在下本是一介书生，多年在外求学，今日归家，只是因为琐事不小心在外耽搁了，眼看天色将暗，兄台能否容我借宿一宿？”
　　萧然斟酌着词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方夜的神色，生怕这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男人一个抬手把自己给扔出去。
　　出乎意料的是，方夜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将门关上，继续擦他的剑。萧然本来已经做好被他扔出去的准备，却见他似乎是默许了自己的留宿，暗暗在心里想，这位兄台也不是那么难相处嘛。
　　太阳很快落下了，萧然的肚子也适时地响了起来，打破了他与方夜之间沉默已久的尴尬，事实上，从进来开始，他还从未听这男人开口说过一个字。
　　方夜在萧然震惊的眼神里淡定地开始在院子里燃起篝火，熟练地将两只猎来的野鸡拔毛，清理干净后架在火上烤。萧然好半会儿才将挣得老大的眼睛收回来，他还以为这个人只会练剑呢。不过也是，他一个人生活，要是不会做饭，那不早就饿死了。
　　看着方夜的脸在跳动的火光里若隐若现，萧然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个戴着凶神恶煞的面具的男人，应该是个很温柔的人。
　　方夜手里的鸡烤好了，正准备递给萧然，却见他一脸认真的盯着自己，方夜的手顿了一下，
低下头，将烤好的食物递给他。
　　萧然并没有察觉到方夜一瞬间的愣怔，本就单纯爽朗的性格更是让他对眼前这个才认识不久的人卸下了防备，在那时的萧然眼里，或许世上的人就应该是这样非黑即白的吧，方夜仅仅是给他提供了一个容身之所，年少的他，却将这个人划入了朋友的范畴。
　　看着眼前的萧然笑得一脸阳光，看起来甚至有些不谙世事的单纯，方夜不知怎的也微微勾了下嘴角，却让一直关注着他的少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兄台，原来你还会笑啊。”
　　话刚出口，萧然就恨不得原地消失，他是有多蠢才会脱口而出这样的话，方夜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变换，万年的冰山脸竟然松动了，若刚才还看得不真切，那现在萧然敢肯定，他笑了，虽然面具遮住了脸，他看不见方夜的神情，但笑意却真真实实地挂在了方夜的嘴角。
　　萧然还没回神，方夜就起身走进屋里去了，萧然眨眨眼，他笑起来，配上那个可怕的面具，可真是令人心悸……但又出奇得让人觉得温柔啊。
　　虽然坐在火边，但已经入秋的夜还是让萧然觉得有些冷，忽然，萧然觉得自己头顶一暗，紧接着身子便暖和了许多，一床被子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他身上，萧然抬起头，方夜的面具被火光映衬着，竟生出些明亮来。
　　一团篝火，两个人，两只鸡，一轮月亮，萧然突然有些想家，想家里那个天天念叨他的老头子，一别数年，不知他的身子骨是否还像以前一般硬朗。
　　他突然想起方夜，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住在这远离尘嚣的房子里么？他不孤单么？明明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却带着这样的面具，将温柔都细细地藏了起来。
　　感受到身边人探寻的目光，方夜不经意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这么多年，他是第一个没有被自己吓到的人，他，是真的不怕自己？还是仅仅因为涉世未深不懂什么叫危险？
　　方夜慢慢朝他靠近，眼神隐秘而危险，萧然眨眼，“兄台你冷吗？”
　　方夜的动作顿住了，前倾的身子收回来，“怎么，你不怕我？”好听温润的声音与他的外在给人一种奇妙的违和感。仿佛那样的声音，不该是一个冷若玄铁的人应该拥有的，又仿佛他天生就该是那样，温和而有礼。
　　“兄台，你真应该多说话，再多笑笑，我相信，不过多久，你这屋子的门槛就要被说亲的媒人给踏破了。”
　　“说亲？”方夜扯了扯嘴角，这么多年，这个傻小子是第一个对他没有戒心的人，别人看到他不是躲得远远的，就是好似没看到他似的走过。
　　“是啊，兄台你武功这么高，声音也好听，我估摸着长得也不差，肯定招姑娘家喜欢。”萧然颇为认真地说道。
　　“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带着面具，就是因为长的太丑，怕吓到别人。”方夜的声音里有一丝他都不曾察觉的玩味。
　　萧然不信，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因为长的不好看而整天戴着面具，只是，这原因，或许比长的丑还要令人唏嘘。
　　萧然吃饱喝足，话唠属性就藏不住了，笑眯着眼睛看方夜，“兄台还没告诉在下你的名字呢？”
　　方夜看他一眼，指了指天，萧然想了想，“兄台虽然比较沉默，却心地善良，总穿着一身黑衣，却吸引着人的目光，确实像极了这夜空中的繁星，星辰，这名字不错。”
　　萧然自顾自的点头，方夜有些哑然，他本想说，自己是夜，黑夜的夜，可他出生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闪烁的星辰，别人只当他是暗夜里的不幸者，避之不及。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等方夜反应过来，话已经脱口而出了，他不由有些懊恼，不过萍水相逢，问那么多做什么。
　　萧然露出一口大白牙，“风亦萧萧，洒脱自然，我叫萧然。”
　　方夜被少年明亮干净的笑颜晃了一下，那样意气风发的人，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可有那么一瞬间，方夜突然也想试图靠近温暖，这样，自己冷寂了十几年的心，是不是也会暖和些，不再在无数个漆黑的夜里刺骨地疼痛。
　　萧然叹了口气，看着夜空中高高悬挂着的月亮发呆，“明天就是中秋节了，这次应该赶不上了吧。”
　　方夜看着萧然脸上的落寞神色，有些微讶，他本来还以为，这个人只会笑呢。
　　萧然注意到方夜的沉默，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虽然方夜没有明说，他也猜的出来，这么多年，方夜都是一个人过的，他的父母，应该早不在了吧。但是……萧然想起往年中秋时的热闹场景，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让方夜也感受一下那样的热闹。
　　“兄台，你见过花灯吗？”
　　方夜抬眼，“花灯？那是什么？”
　　萧然微滞，心口蓦地刺疼了一下，随即笑得更明亮了，“花灯啊，是过节的时候城里的人家都会准备的，他们会在中秋那天把灯笼放到河里，灯笼里写上他们的愿望，这样天神就会帮他们实现了。”
　　方夜摇摇头，他向来不信这些东西，况且，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故，又有什么可求的呢。
　　萧然托着脸颊若有所思，其实方夜心里也并没有多少感触，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孤身一人已经成了习惯，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懂得与外界隔离开来，他不属于这儿，这儿也没有属于他的任何东西。如果不是萧然提起，他都快要忘记还有这么个节日了。
　　等次日方夜醒过来时，篝火早已燃尽，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默默地起身收拾好满地狼藉，暗暗为自己刚刚心里一瞬间涌现的失落感到好笑，不过是萍水相逢。
　　门外有脚步声靠近，接着便是敲门声，方夜将门打开，那个本应该离去的人手里提着两只花灯站在门外，“兄台，又见面了。”
　　方夜看着一脸兴奋的萧然，“你不是回家了吗？”
　　“反正我也赶不回去了，与其在路上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过节，不如同兄台你一起过呢，看，我还买了花灯。”萧然举起两只莲花模样的灯笼，眼睛弯弯，“一起放花灯吧。”
　　方夜那时想，自己或许真的是一个人太久了，所以才会在面对少年的热情时，毫无抵抗之力。
　　那天晚上，大概是方夜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少年拉着他在人群中穿梭，满街的灯火，衬得少年的脸红亮亮的，这是方夜第一次，在热闹的人群里感到自己不是被隔离在外的。
　　萧然拉着他到河边，在旁边的小摊上借了一只毛笔，递给他，“兄台，写下你的愿望吧，很灵的哦。”
　　方夜接过，停顿了半晌，才动笔在灯上写了几个字。
　　“放花灯喽。”
　　萧然将两只灯放进河里，用手轻轻推了一把，花灯随水漂流，与其他无数只灯笼一起，承载着主人的愿望远去。
　　方夜站在萧然身后，总是冷冷的眸子里有了些不一样的神色。这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泛起的异样感是什么，直到很多年以后，他发现自己总也忘不了那夜少年带着笑意的眸子时，他才明白那时的悸动或许就是他此生的救赎，将他从无边的黑夜里拉了出来。
　　那晚，是方夜与萧然最后一次见面，另一天早晨，萧然就不辞而别了，只留下一张纸条，“兄台，来瑶光吧。”方夜将纸条小心折好，从未动摇过的心第一次有了离开的冲动，方夜取下面具，露出一张俊逸的脸庞，“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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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儿：今天放一个宵夜的小番外，明天有仲孟执离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