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葱

第九十一章 无聚无殇

　　慕容离的一生，大概是可以分为三段的。
　　一段是国破前，他潇洒自在，把酒赏月，好友在侧，心思纯净得有些不食人间烟火。十岁生日那年，他从高台上望见人群中的一个人，青衣飘飘，脸色苍白，却笑容浅浅，他与平日里自己见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既不谄媚逢迎，也不羡慕嫉恨。
　　“父王，那人是谁？”小小的手指往下一划，瑶光王眯起眼睛看了小半会儿，才若有所思地说，“应该是御史家的孩子吧，他生性体弱，不常出来走动，看样子，应该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温厚的孩子。”
　　小小的慕容黎抱着自己的箫，想起那个总是微笑着给他零吃的御史，对下面站着的人好感又多了几分。人群里本是微微低着头的阿旭似乎注意到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见是慕容黎，虽然惊讶这小世子没头没脑地注视，但还是回以一个去清风拂面般的微笑。只那一笑，这个清风似的少年，便在慕容黎心上烙下了一道痕，至生不忘。
　　他们成了好友，弹琴赋诗，喝酒赏月，流年似水，最是懵懂无知的年纪翩翩而过。慕容黎曾承诺带他去看天玑的云蔚泽，可没等到父王允许他独自出行，战事如被点燃的导火索，一触而发。硝烟弥漫至瑶光时，慕容黎尚未察觉到危险，直到那一天强大的父王在自己面前倒下。浮尸遍地，流血漂橹，那些原本只应存在于史书里的画面充斥着慕容黎的眼睛，漫天战火，似要将这个小小的国家燃尽。
　　阿旭代替他从城楼上一跃而下，他还来不及抓住那人的衣袂，阿旭便决绝地挥开他，“阿黎，你要活下去！为我，为瑶光，为今日死去的无数子民，活下去！”
　　翩翩世子的回忆，定格在阿旭跳下去的那一瞬间，从此世上再无温朗如晨曦的慕容黎，有的只是喋血而来的慕容离。
　　那些伤痕累累刻在心上的疤痕，慕容离很少去回忆，但每每触及，那伤，依然会流出血来，疼得慕容离恨不能当年就从城楼上跳下去，漫漫一路，背负着血海深仇，他要如何走过。
　　这第二段的时间最短，却让慕容离觉得漫长到难以支撑。每天，他都在噩梦中醒来，强迫着自己接受现实，他再不会笑，却学会了婉转心计，筹谋深算。
　　曾经那样善良的少年，现在却可以神色无波地将所有挡在前路上的人一一除去，有时他也自己动手，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只是让别人为自己挥剑。太傅教授的帝王之道，揣摩人心之术，从前他不愿学，如今却用得炉火纯青。有些东西，从来不需学。
　　复国之路有多难？慕容离想，其实也不太难，如果他真能断情绝欲，一往无前。可他偏偏不是，在冷漠的心下，那一丝毫可以被忽略的柔情，被那个叫做执明的傻子轻易找到，避无可避，匿无可匿。
　　慕容离的第三段时光，有一些瞬间，让他有了回到从前的错觉。在执明眼睛亮亮地看着自己时，在执明撑着头笑意灼然说“阿离美得像一幅画”时，在执明温柔地为自己戴上血玉发簪时，慕容离是真的想就那样呆在他身边，看着这个有些过于单纯的傻子整天在他眼前闹腾。
　　“阿离，”
　　“阿离。”
　　“阿离。”
　　“阿离。”
　　“阿离。”
　　慕容离想，自己十几年被人喊过的次数都没在呆在天权的短短时日里执明喊的多。有时甚至没什么事，他也要喊上一两句。慕容离的世界从来都是安静的，却不知为何默默纵容了执明的强势介入。或许是为了那一丝久违的温暖，慕容离不知道。他九窍玲珑，洞察秋毫，却独独看不透自己的心。
　　偶然有一天，慕容离又在梦里见到了瑶光，见到了满身是血的阿旭，悲戚的眼神让慕容离顿时警醒，自己居然差点沉浸在执明的温柔里。
　　于是，说不清是带着什么情绪，慕容离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执明，每每触及执明失落的眼神，慕容离的心便痛上一分。
　　在很多执明不知道的地方，慕容离都站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看着执明百无聊赖地在奏折上画乌龟，看着执明在亭中假寐，看着执明对莫澜闷闷不乐地说不知怎样才能让执明开心一点点。他无数次伸出手去，又无声无息地垂下，他不敢靠近，也无法靠近，眼下的安谧，于他而言终究只是镜花水月。
　　他不是不渴望安宁的生活，只是，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不是一个普通的乐师，他的身上，背负了太多。一个人越渴望温暖，就越害怕靠近温暖。因为一靠近，他怕自己就再也走不出来。
　　很多时候，慕容离都知道执明在背后，可他无法回头，所以他只能拿起箫，为他吹了一曲又一曲，向煦台的水榭边，星河落，繁花开，那一段小小的美好时光，化作慕容离如漆黑墨夜般心里深处唯一的光。
　　慕容离最终还是离开了天权，离开了那个唯一可以让他感受到温暖的地方，他又变成了一个人，一个人走过月下，一个人行过花前，悲也好，喜也好，他总是一个人在漫漫长夜独行。
　　曾经有过一次，他收到执明寄来的信，他问自己，“归期几何？”慕容离那一瞬间红了眼眶，一个人总是太累，他无时无刻不在筹谋，不在算计，若是从开始就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可总有这样一个人，毫无防备地闯入你的生命里。怎能不想回去，无人知晓，慕容离有多想回到执明身边，但他只能提笔一字一句写下，“天涯无归意，归期未可期。”他几乎能想象到执明脸上的落寞，下意识就想将写下的字划掉，手一颤，终究还是搁下笔，既然无法给他想要的，何故徒留念想。
　　那封信寄了出去，从那以后，执明再没来过信，在慕容离以为他应该已经忘记自己时，那个眼睛亮亮的男人，却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笑着说，“阿离，我来接你回家。”
　　若真能回家该有多好，慕容离苦笑，他最最不愿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天权被卷入战火，太傅身亡，子煜战死。当他在执明曾经温柔的眼眸里看见恨意时，慕容离就明白，这世间，唯一一个会对他笑得不设防的人也不在了。七日之约，慕容离伤痕累累，哀莫大于心死，他逃也般得离开，只想躲得远远的，不触逆鳞，不动心殇。
　　佐奕的牢里，他看着眼前近乎癫狂的男人，心里升起无限悲哀，因果，因果，这世间谁逃得过这二字，机关算计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他毫无挣扎地吞下毒药，比起面对执明的恨，他宁愿这样死去。来世前尘忘尽，我不再遇见你，你也不要遇见我，愿如参起商落，无聚亦无殇。